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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学勤:我精神年轮里的三本书

2016-11-07 学人手札 学而优新媒体




来源:经济观察报书评




有什么样的阅读经历,就有什么样的精神年轮。20多年前我在报考研究生时,曾盼望试卷中有一道类似的题目,让自己敞开心扉,与导师做一次深层次交流。20多年后,我给考生出题目,总想还此夙愿,却总是被主管考试的有关规定拦住。现在有机会夙愿以偿了,却没有料到最终写下这个题目,竟是自己考自己。 

  

《美国与中国》 


这是我的第一圈精神年轮。它对我的意义,并不在作者的学术观点,作者在临终前也已放弃了书中那些过分亲密的说法。意义在书外: 


第一,1970年代初期的内部出版物中,这是规定级别最高的一本,知识青年中传说最多,也最为撩人。当时为觅得此书,从千里之外搞到一张省军级介绍信,去上海福州路的内部书店,冒了一些风险。 


第二,这本书是当年上百本内部出版物的一个象征,还有内部杂志如《摘译:社会科学版》、《摘译:自然科学版》等,是我们当时的启蒙读物,也是多年后萦绕于胸的一个历史之谜:在“文革”时期的上海,何以会出版这么一大批灰色“反动”书籍? 


很多年后因偶然机会,结识当时主持此事的一位老人,方才得到解释。我问那时是否有心而为?他的回答很朴素:“我是拿着鸡毛当令箭,放大范围去做,只是为几千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着想。他们在乡下,没有书读啊。北京方面来人责问,我拿出毛的批示,顶了回去。”他本来是有可能当文化部长的,他若当了这个部长,也会比后来见到的那几位有风采,也有骨气,却可能因此而被彻底牺牲。他是为一句书生意气,吃十年官司:“再坚持一周,就能打出个巴黎公社!”这样的左派,令我敬仰。政治前程结束了,文化出版事业却在隔代之后有了收获。他的襟怀学问,非今日体制内贩夫走卒者流能够望其项背。“文革”是需要否定的,但应该是复杂否定、深刻否定。有意栽花花不成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他找到了我,我也找到了他,夜雨长谈,总嫌时间不够。至情处,总有另一幅图画在眼前叠印:我是他当年播下的思想种子,他是在收获隔代之后的播种,历史就在我们的眼前流过。 


《夹边沟纪事》 


1961年,毛泽东在游泳池边与刘少奇发生争论。后者愤然作色:人相食,你我是要上史书的!那3年发生在农村的惨剧,我在下乡时方有耳闻,后来进工厂,结识一群从信阳地区招来的青工,从他们那里,知道了什么是信阳事件。再后来从《顾准日记》中,也得到农妇易子而食的旁证。但是那个年代在知识分子群落,是否也发生人相食的惨剧?我是从《夹边沟纪事》才第一次读到。有朋友称此书是中国的“古拉格群岛”,我以为还不够。古拉格群岛仅仅描述知识分子在集中营里被虐待,大大超过今日伊拉克美军虐待战俘的程度,却还没有触及饥荒来袭,知识分子相互蚕食之惨烈。那是真正的吃人!吃同类尸体,吃得从容不迫。中国知识分子所经历的苦难,远远超过苏俄,只是没有人触及。感谢作者杨显惠,感谢他的执著,20世纪中国历史的这一空白,终于开始填补。 


我之所以看重此书,还因为此书触及我个人成长史上的一个秘密。我小时候有一个表叔,倔强耿直,追求进步,与其父划清界限而决绝,终于在1950年代初而得以入团。1959年因看不惯所在单位领导冬天号召群众打苍蝇,发了一句牢骚,被开除团籍、公职,发配到安徽一个杨显惠笔下描绘的那种地方。1961年冬天的一个深夜,他从劳改农场逃出,潜入上海市区找到我父亲,兄弟俩在昏暗灯光下抱头痛哭。我被惊醒,偷听了他们半夜谈话,断断续续听到那个地方已经出现剥树皮为生的惨景,倘不夜奔,断无生路。那时年幼,听此夜语,内心惊悚不能言。此后父亲为他起草申诉,又怕笔迹被认出遭报复,就让我抄写,于是稚嫩的笔迹开始与恐怖、不公、迫害、反抗等阴影相随。上到小学四年级,语文老师已经被我笔下的灰色语调震惊,曾给父亲写信说:你这个孩子,长大后要么对人民大有益,要么就是一个大右派。岂料一语成谶,40年后网上有网民对我咬牙切齿,称我为“最赤裸最极端的大右派”!果然,信然。


《哈维尔文集》 


每个人都有精神危机的时候,每个人如何度过精神危机,都有他独特的记忆,17年前我就处在这一时候。我在溺水时,侥幸读到了《哈维尔文集》。 


那时香港中文大学有陈方正诸君欲创办杂志《二十一世纪》,派青年编辑吴江波来访。江波问我需要什么书籍,我因厌恶当时大陆文人动辄以昆德拉“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”为超脱,正寻觅与昆德拉相对的哈维尔文章,于是随口说,能否找到哈维尔的东西?恰好搔到江波痒处。在香港,他已经与另外两个朋友合作翻译了《哈维尔文集》,却不能放在商务印书馆这些大牌书店出售,但是他坚信会有人需要这一读物,果然在内地碰到知音。两人在外滩谈昆德拉与哈维尔之对比,谈得兴起,居然就把他来约稿我应写稿的正事遗忘了。江波回去后给我邮寄此书,一次又一次,终于在第二年的第四次寄达,时在1991年的上半年。江波寄给我的这一本,应该是流传进中国内地最早的一本哈维尔文集。后来几年,哈维尔的文章逐渐为知识界所熟悉,甚至有了不同意见,发生争论。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,哈维尔做不做总统,本来就不重要,我只是感念他的思想如长夜暗火,领我走出了那两年的精神危机。还有江波,他后来离开中文大学去美国,逐渐失去了联系。书还在,人却不见了,怀念一本好书,自然会怀念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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